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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與時代的氣運-1 (第1/7页)

    文學與時代的氣運-1

    堯典與虞書

    讀文學要幅寬,這裏先來說讀堯典。

    我十五歲時買得一部木版尚書,暑假回鄉下坐在簷前竹椅子上翻開第一篇來讀,也無人教,首句“粵若稽古帝堯”,粵若二字就要看註才明白解釋。堯典裏的是日月星辰與農作的世界,我雖不知道底細,但已開豁了胸襟,只覺得我家的衡門與屋瓦亦是在于堯典的世界裏。

    當時已起來五四運動,北京大學一派興疑古的新風氣,但是堯典講星的位置在天文學上得了證實。又至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地下考古學所發見美索波達米亞的古文明,更可參照堯典裏的世界,得到新的證實。今年初夏東京上野開敘利亞古代文明展覽會,距今三千年前的與五千年前的天文與音樂數學與文字,農作與陶器鑄金等手工業品,使我只覺得非常親切。而我國的文人與教授今尚以五十年前顧頡剛的古史辨說禹是條蟲為新奇,此種無知,是因于其人品惡劣。讀書是為與好的東西見面,而這批人卻為要找見與他們自己一樣的醜惡。他們頂高興自己的祖先是猴子。

    寇世遠監督說人是神所造,非由猴子進化,這話我完全可以同意。舊石器人還不出高等動物,不錯,他們是由猴子進化來的,但其中的一部份人類在渡過洪水時豁然悟得了一個無字,發見了神了,他們纔成了真的人身,這是一個飛躍,與舊石器人是不連續的。新石器人不是由舊石器人進化來的,而是出自天授,故可說神一造就是人。新石器文明也是天授。若不知這個,就是不懂得文明,談文學也沒個著實了。

    堯典裏的世界使人讀了胸襟開豁,這就是文學的最高效果。學文學是要從非文學處去學,譬如遊山玩水,譬如“擊壤歌”里小蝦與貓咪她們盪紅磚路,譬如讀堯典。而堯典也真是一篇詩。讀時亦不知是詩,只是愛那字字句句,像雨過天青時紅磚路的磚一塊塊。

    若要說人世的真實,是沒有此文學為見證更精密的了。如李白的詩“長干行”有二首,黃庭堅說第二首非李白作,經他如此一提,我再讀了想想果然。又如書法,康有為、吳昌碩的真筆與偽作我照眼即可看出。只要是真懂得文章的人,即不借考證亦知堯典不是可被偽作的。

    我自己很喜歡小時候那種不知底細的讀堯典,那是我最愛的讀書法。其后雖更知道了美索波達米亞的考古可作堯典的新見證,而我原來所知道的還是不可增減。讀文章是可以像驚豔,原來前生已相知,決不會失誤的。

    虞書講舜帝之事,舜南巡卒于蒼梧之野,二妃娥皇女英淚灑洞庭湖君山之斑竹的傳說,幾千年來一直是培養詩人的情cao的教材。王國維考據山海經裏的帝俊即是舜,想像起來很洪荒,然而讀虞書又覺得像是今天的事。司馬遷採訪了種種杳遠荒誕的傳說,而可以把黃帝本紀寫得這樣真實,這完全是文章之力。可比紅樓夢的滿紙荒唐話,然而沒有比這寫得更真的真情實事,惟文章之力可寫歷史的事像寫的是今朝的一枝花。虞書裏寫天子五年一巡狩,柴望山川,群后四朝,那從今日考古學上對世界古文明國的知識,與中國從黃帝以來的井田制來看,完全是事實。但比起這些知識為見證,單單因為所寫的事有這樣好,這就絕對是真實的了。

    法國小說家巴爾札克的寫實不如紅樓夢的寫真,這兩種寫的方法一定要分別清楚,不論是學文學的或學歷史的。朱西甯有一篇“將軍與我”,寫一位鎮守金門的將軍與其秘書,作者當時並不在場而能寫得這樣真實,我讀了實在佩服,而且深思其故。又則是袁瓊瓊的“清平樂”裏的“看熱鬧”,與仙枝的“桃李不言”裏寫櫻桃落得一地,那是在場所見的,而寫得來各有不同,皆讀了使我驚異,自覺不及,並亦深思其故。這其故不易思索得明白,而我倒是想起了不相干的小兒戲來。

    我的小外孫還只有二歲時,我與愛珍帶他到就近兒童公園去玩,我打太極拳,愛珍做體cao,小外孫叫一清,他管自與別的小孩玩沙泥,坐矮秋千,捉小皮球。及至回來,愛珍問一清,外公打拳是怎樣的?他聽了也不說話,就在客廳地板上仿效馬步與推手,做了兩三個動作,使我看了大大的驚異,那是真真的太極拳姿勢。他那臉上的一股認真樣子使我不敢當他是兒戲。我乃再問一清,外婆剛才做體cao是怎樣的呢?他聽了又即刻學外婆扭身甩動兩手,做得十分正確,做時臉上認真不言不笑。愛珍也驚異得笑了說道:剛才我們做時並不見他注意看,他玩他的,誰知竟看得這樣真!以來過了三年,一清今滿五歲了,有時我與愛珍仍同他去公園,回來問他,外公打拳是怎樣的?要他學來看,他反為學得還不及從前的真了。原來他今是用知識來看來學做的,而以前他兩歲時是只以天機來看來學做的。

    如此我乃想到像袁瓊瓊的也是不經意似的只眼睛梢著一下,而以天機就能把事物動作描得這樣真。再如朱天文與朱天心看似都不大會說話的,筆下的辭句即可以這樣神妙,這也是像一清兩歲時學做馬步與推手的出于天機。

    原來描寫事物的方法有三種。一種是科學的方法,譬如照相,照相雖用機械,有照得好的亦可是藝術,但到底不能與物素面相見。又一種是數學的方法,可以完全不顧物體,而以冥想,于無中生有的構造了點線與方程式,只要管自在數理上行得,即可對應得萬物,連至今沒有經驗過的銀河系亦對應得,可以用數學的方法描寫出火星是怎樣的形狀,在宇宙火箭到達之前。而還有第三種則是文學的描寫方法。

    中國文學如中國畫,有寫生與意造。畫的寫生近于照相,但照相是取的物之形,而寫生則是通過寫形而更寫出了形背后的物之象。但還有脫離寫生的意造,例如平時看了許多真山真水,畫時部可不拘于實物。這意造近于數學的方法,而數學的是物之理,畫則是物之象。意造不是私意造作,而是作者同于大自然的生出物來,所以決不比寫生差真。文學亦有寫生與意造,乃至于寫歷史上年代久遠近于堙滅的事,亦可如易經的知于未形。知于未形不但是對未來的,亦可以是對過去的,像數學的可描寫未經驗的對象。如易經的未經驗素粒子的現象而知陰陽,如堯典虞書與司馬遷的黃帝本紀亦未經驗美索波達米亞的地下考古,而可以描寫得無錯誤。所以歷史非文學的力量不能寫,無論是寫近代史與遠古史。

    寫歷史是要以天機。

    舜起于畎畝之中,希臘以來至近代前夕的西洋史上無類似的例,民國的史學家因此以為虞書是偽作,但是今世紀二十年代解讀了埃及金字塔中所刻第十八王朝法老給嗣君的遺詔,教他任用宰相不可重門第財富,要起用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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