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中短篇小说_状元境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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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状元境 (第8/18页)

声,轻得听不见的脚步声,风声,还有三姐的鼾声,都和夜融化在一起。他朦朦胧胧想睡,又朦朦胧胧地睡不着。三姐翻了个身,依然打呼。这时听到门口窸窸索索地响,响了一阵,又“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在门上,心里正奇怪着,连忙爬下床,一拉门,见娘正悬挂在梁上,被唬得退回去大叫三姐:“娘,娘,我娘死了!”又冲出去,抱着娘的两条腿,拼命地往上送,嘴里“娘啊娘啊”地喊个不停。三姐跳下床来,黑灯瞎火地摸了把剪刀,就来剪绳子,刚出门,又被倒在地上的凳子绊了个跟头,一把剪刀跌出去多远,摸了好一会才拿到。张二胡哭天喊地,那声音十里八里也听得见。小孩吵醒了,也大着嗓门一声叫。街坊邻居听了,想果然出了事,慌慌忙忙套点衣服,陆陆续续地赶来,见门大敞四开着,忙登堂入室,又看见张二胡和三姐已把人解了下来,直挺挺地放在地上,张二胡在一边哭个不停。来人中有个年纪长一点的,便喝道:“怎么把人放在地上!”张二胡和三姐听了,忙往自己床上搬。长者又说:“还不快把绳子解了!”一句话提醒了张二胡,手忙脚乱地去解那套在脖子上的圈圈。三姐因为小孩哭着吵,更忌着和死人放在一道,恶声恶气地叫小玉把儿子抱走,又嫌男人手笨,上前一把把他推开,三下两下地便把绳子解了扔了。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反正张二胡娘的命不该绝。绳子解了,只见她重重地舒了口气,眼睛睁开了,一时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三姐撅了屁股就走,张二胡又惊又喜,扑在娘身上,一口一声娘地叫个不停。他娘也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于是母子抱头痛哭。旁人看在眼里,酸在心里,都觉得三姐太不像话,一齐怂恿刚刚发过话的那位长者出来主持公道,都说这话惟有你老人家说合适。这媳妇是个辣货,刚刚你老人家几句话,还是怕的,你看她哪敢吭一声。长者便说:“不是我要站出来多事,这年头,不成体统的花头多的是,不过这做媳妇的,一味想逼死婆婆,在状元境里,没这个理。”众人都巴巴地附和,说状元境里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长者又骂张二胡“你站出来也是尊人物,如何这么见不得女人,哪像个有jiba的。”三姐也不听他啰嗦,,推门出去,昂首站在小院里。大冬天的,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三姐刚坐过月子,又是一身单衣,分明是不想活了。状元境的人十分尴尬,又不能见死不救,僵了一会,便有心软的去劝。张二胡哭了一会娘,起身不见了老婆,寻到小院里,只差跪下来求三姐进屋。三姐咬着牙死不依,有人给她披上棉袄,也被她扯下来扔在地上。临了,众人推来推去,选了几位代表把三姐连抱带扛地送回去。三姐已冻成了冰棍一根,脸白得像张纸,嘴唇也没了血色,只有那敞开的衣领间的一角抹胸,红得像烧起来的火一般。张二胡小时候,常和状元境的顽童,一起到秦淮河边玩水。那些顽童捉住了青蛙,寻根什么管子,便塞在大腿间的小洞里拼命吹气。吹了气,把气鼓鼓的青蛙扔进秦淮河。那青蛙在水里前后脚不住地乱动,光剩下挣扎的份儿,却做不了自己的主。张二胡觉得自己也是个被吹足了气的青蛙,腆着大肚子浮在水上,正徒然地做些身不由己的挣扎。他不知道怎么去做个孝子,也不知道怎么才是个好丈夫。反正他是娘眼里的逆子,老婆眼里的坏男人,她们恨他就跟恨贼似的。“你怎么还不死呢,你爹到你这岁数,早死了!”他娘老这么咒他。老人家求死不成,便打定主意好好活下去气气儿子和媳妇。她再不乐意和儿子媳妇一锅里吃饭。自备了一个白泥小炉子,小锅小炒,三天两头吃rou,弄得张二胡也不明白她哪来的钱。有时兴头来了,也喊儿子一起吃。张二胡人傻心不傻,知道他娘喊他吃rou,三姐特地当着婆婆对他亲热,都是一样的用心。只有三姐的小儿子对张二胡一片真心。这孩子刚刚几个月,远远地看见他便要抱。一抱上手,便乐得嘎嘎笑。张二胡为他取个了名字叫天宝。天宝生来巴掌大的小脸。除了一双大眼睛像三姐,脸上没一样不小。有机会张二胡就拉二胡给他听。二胡悠悠地拉着,小天宝的大眼睛盯在天花板上悠悠地转。二胡拉到忧伤处,小天宝的眉头就皱起来。三姐听了不乐意,直说自己原是当兵的女人,听惯了枪子的,那声音劈劈啪啪并不吓人,倒是这杀不了人的臭二胡,叽嘎叽嘎地像鬼叫,叫着让人瘆得慌。张二胡打算弹琵琶,又想到吹箫,三姐知道了,一顿好话:“求求你太爷,让安静几天行不行?我死了,你再折腾,也来得及。你急什么?”甚至丫头小玉也作弄他。明知道他喜欢天宝,就是作对不让他抱。他赌起气来,想拎着二胡独自一个人到城墙边慢慢拉去,又害怕人围着看,把他当傻子。到后来,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原来他想要干什么,就注定不能干什么,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再也不要想干什么。于是每天和三姐要几个小钱,夫子庙有的是茶馆,天天东喝到西,西喝到东,只拣那人多的地方坐。茶喝多了,也粗粗懂了些茶馆的门道。原来这茶馆日日有三批客。第一批是带着儿孙进早点的老派人,坐一坐就走。第二批光喝茶,听书,聊天。第三批又是吃客,吃茶是假的,吃大富贵和永和园的干丝,吃兰园的蟹壳黄和包顺兴的小笼包饺是真的。张二胡混在第二批茶客里,并不羡慕那帮吃客,只是偶尔想到天宝大了些,会走路了,可以搀着他来吃早点。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茶馆里闲谈高论的资格轮不上。因此便乖乖地听人说书。听得津津有味,回去说给三姐听,却连不成个故事。当年秦淮河一带,有夫子庙三杰,城南三害,状元境三霸的说法。三杰是文的,以风流能博得妓女的喜欢闻名。一个是有钱的大好佬,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腰缠着老子横死后留下的万贯家财,气势磅礴地寻花问柳。一个是有貌的小白脸,客串时也能哼几句昆腔,因为深得几位有财有势的姨太太的宠爱,和妓女往来时并不愁没有钱花。三杰中的老三,既没钱也没貌,全靠写些艳情的二毛子诗赠送妓女,那些青楼中人难得有这么一位知己,纷纷倒贴着和他结交。城南三害都是武的,专干打架钳毛的勾当。其中东关头老五,横行了八年,终因打死人吃了官司。长干桥蔡包子揍了一世人,临了却被人敲断了腿。只有信府河的王呆子改邪归正,足足地捞了一笔钱,开了铺子做起老板来。相形之下,状元境三霸没有人家的名声,而且不文不武。三杰和三害的尊号是别人叫出来的,三霸的头衔则是自建的。这夫子庙周围,最多做小生意的人。做小生意的,难免要为几个小钱斤斤计较,一斤斤计较,人便抱不成了团,有了事也没人照应。夫子庙附近多赶马车的。南京有马车,还是清朝末年。民国初年大为风行。当年坐马车的也有三等。一是显赫的军官,前有马队开道,车门旁站着荷枪的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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