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_第十二章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第十二章 (第3/3页)

 秋平坐在床上一边织着毛衣,一边不时抬头看看坐在台灯下学习的丈夫。屋里很静。女儿玲玲在睡梦中轻轻磨着牙,蹬着毛巾被。她轻轻给女儿盖好,目光又落在了丈夫身上。梁志祥和她一样,也是初中毕业后到山西农村插队的。他们在山西临汾一个上百人的小厂里认识,后来结了婚。他讷讷的,没有什么风度和才能,倒是会做一手好木匠活儿。但她现在坚决不让他再干木匠活儿,每天督促着他自学函授大学课程。他很吃力,看他那脊背的线条(衬衫已经湿透),还有那不时抓搔头发的样子,就知道他又遇着难处了。

    “秋平,真别让我受这份罪了,学得头都大了。”梁志祥不止一次这样央求道。

    “学吧。”她每次都这样平静地安慰他“熬夜我陪着你。”

    “我实在学不下去了,还不如让我做两套家具挣点外块呢。”

    每当这时她就会激动起来:“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再做木匠活儿。我不能让别人一直看不起咱们。”她把他的木匠工具都处理了。梁志祥没和她吵,他也不会吵,他只是感到对不起她。“要不你学吧,我来带孩子,弄家务。”他几次这样对她说“你的基础比我强。咱们有一个学出来就行了。”

    “不,你好好学下去吧。”她的口气不容置疑。

    手中的铝针不时碰出微响,毛线经过右手小指向上走着,一点点编织进丈夫的一件毛衣里。银灰色纯毛开身毛衣,秋天时让志祥穿上,能显出些书卷气吧。他太没知识分子味了。她又抬眼看了看丈夫的背影,眼前薄烟一样淡淡掠过一片片回忆。她不去追想那回忆中的景象,也并不希望看到它清晰地浮现出来。然而,她又常常喜欢像这样陷入对往事淡淡的惆怅之中,每当空闲安静的时候。

    “秋平,万红红的信你还没回呢,”梁志祥突然想了起来,回过头努嘴指着说“那不是?”

    秋平看了看床头的信,没有停下手中的毛活:“我不想回。”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别管了。”

    梁志祥茫然地看了看她:“别人的信不回,万红红的信咱们还是应该回的,她帮过咱们忙。”

    “我不回嘛,要回你回。”秋平有些冒火了。

    梁志祥欲言又止,转过头去了。

    小屋里重新归于寂静。只有丈夫汗湿的脊背和玲玲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一个平庸、狭小、琐碎、封闭然而又踏实安静的世界。她看了看床头的那封信,眼前变得恍惚起来,身子也如坐在船上,微微晃荡。天安门前拥来挤去的人海,锣鼓喧天的北京站,起伏的田野山脉…眼前的小屋被错乱的幻象所叠印。

    她眼前曾经有过一个“革命的”、“广阔的”、“理想的”然而也是虚无sao乱的世界。大概是下乡插队第一年吧,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趴在煤油灯下给各地农村的同学写信。奋笔疾书,哗啦一页,哗啦又一页,全身心都感到一种兴奋。那大概是个专门培养政治意识的年代,连她这样一个脆弱敏感的初中生也幻想当个女革命家。读大部头经典著作,和有思想的青年交往,从这一群人联络到那一群人。

    自己是怎么认识万红红的?

    1971年冬天,大批插队知青回到首都,进行着各种地下政治活动,一个又一个“沙龙”里谈论着林彪事件的性质,封建法西斯专制的根源,中国的体制、前途等重大问题。在一个座谈会上,一个引人注目的高中男生(他是这个讨论会的灵魂,也是秋平崇拜爱慕的对象)用赞誉的口气谈到万红红这样一个名字,这是与会者都知晓的名字。这使她受到一种刺激。第二天,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专门跑到万红红家去,要“谈一谈”在交往中,她把自己和万红红从外貌到思想深度等各个方面都暗暗作了比较。万红红身材很挺拔,比她高,皮肤白皙,向上挑的细眉毛和细眼睛,相貌一般,说话很快,像男人一样爱打手势。停顿时,老给人不满地撅着嘴的印象。书读得并不很多,很多思想也是从别人那儿现趸现卖来的。她并不比自己强什么。

    敲门声打断她的恍惚回忆。祁阿姨进来了。

    “阿姨,有事吗?您坐。”梁志祥和秋平都站了起来。

    “我没啥事体。你们有要洗的衣裳给我洗吧。”

    “阿姨,洗衣服应该是我们自己干的呀。”夫妇俩连忙谢绝。

    “今朝我帮你们洗洗吧,要不把床单换下来,我帮你们洗洗。”

    “不用不用。”

    “我格两日,夜里厢困不着觉,想多寻些事体做做。”祁阿姨驼着背忙忙叨叨地解释。

    夫妇俩对视了一下。祁阿姨言语神情中有一丝异样。她怎么啦?

    一见夏平进来,黄公愚的脾气更大了:“你今天到底怎么啦?动不动就走,一转身就走。爸爸有事情你不愿帮助做是不是?”

    “爸爸,明天不是要把家里这一摊交给平平嘛,我赶着想把账整理一下。”

    “你不要找借口。你不愿陪爸爸,你就走。你愿意走哪儿就走哪儿。”黄公愚的手在半空中剧烈地打着颤。

    “我能走哪儿啊,爸爸。”

    “爸爸活不了几年了,今天晚上找你来就是要让你帮我写遗嘱的。”

    夏平震惊地看着父亲,不知说什么好。

    黄公愚在客厅里气呼呼地来回走着。话是一声比一声高地嚷完了。女儿的震惊让他更加感到自己的悲愤,同时也让他感到满足:他总算教训了女儿。

    他就是要立个遗嘱。这是他气了好几天,想了好几天才有的办法。这份遗嘱主要是关于东方艺术协会的事情。他要在遗嘱中把一切观点都摆明一下、声明一下,把一切事宜都安排一下。他要彻底摊牌。像魏炎那样忘恩负义、不把培养他的前辈放在眼里的人,绝不能让他掌握大权。

    “你准备好笔和纸。”他站住对女儿吩咐道。

    “爸爸您别…”

    “准备好吧,我开始口授。”黄公愚打断女儿的话。夏平越是惊恐不安,越是担心,他越显得执拗。

    就在这时,客厅里来了不速之客。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